1968年出生的人,沒趕到經濟起飛的榮景,也不是被科技餵養的小孩,沒有盲目的時代基礎,如果僥倖的話,你可在文化還未失喪前,安靜感受文字的美好,不匆忙長大,你是卡在中間的世代,低空著陸,有張清醒的旁觀席,就像Thom Yorke,是坐在板凳上的國王,每首歌都在目送所愛的故土離開。
如果你是他那年代的人,恭喜你,當你中年時,你就看到深恐陽痿似的高聳建築、仿若要插上電腦的USB,才能保持清醒的人腦、瘋狂地轉貼別人思圍當夢想、購物清單劃光了也清不掉的變身焦慮、對照自己渺小的巨量廢話,我們疲乏且亢奮,路標是不假思索的輕挑霓虹。Thom Yorke卻像個初生兒一樣不斷提問,無休無止地問老掉牙環保議題、社會正義、資本霸權、還有你,你這個人此時此地在做什麼?問得人要掉淚,我們從來不敢像嬰兒一樣向這世界質問:「你是發了什麼病?」
在這之前,我們疼惜搖滾客的才氣、崇拜他們自殘的病,在Thom Yorke之後,他健康得像我們都有病,那憔悴的聲線如青春初識蒼老,把世界唱進腐朽裡,但將我們拎拾起來留在麥田中。Radiohead是個巨大的腦,好奇聽聞如市井中的牛邙,游離又像個成功的逃犯,他們把我們帶出老大哥(小說《1984》中無所不在的聲息監控),一起犯美好的思想罪。
20世紀總結時,最豐沛的乳汁應算是Thom Yorke音樂中代表脫序,他並非叛逆,因為價值已形同稻草人,沒什麼值得叛逆,但當眾人思考有簡化趨向時,Thom Yorke就會丟下一顆小石子,讓你聽到井有多深、漣漪有多遠,他保存了60年代末端出生孩子的質感,低調理解,知道成功與熱鬧妖異如彼岸花,凝視那騙局會玩多大。
所以他私人未提供任何娛樂性,也沒有任何作秀姿態,一個創作人,如果忙於名氣,他就毀了,所幸他顯然忙著傾聽這世界的白噪音都來不及,他本身就是個嗡嗡電台頭,頭上有鐵軌,不停歇地喚他出聲。
「我習慣聽收音機裡的新聞,有些歌詞都來自我聽廣播的感想。」他提到常在黃昏時開車到鄉間兜風,然後那些阿富汗戰爭、環保問題、眾人自掃門前雪就會自然浮出腦海,「像〈Gloaming〉那首歌,我覺得大家對未來潛藏的恐懼,有快要失控的感覺。」
對於窮忙族來說,Thom的憂慮似乎太過詩意,但你其實知道路那頭招喚自己的是什麼,百鬼夜行的時代,盲從匯流成河,感知敏銳的人無從躲藏。
這幾年,他不斷為了人權與環保發聲,無論是重申西藏人權、提醒正視英國武器專家遭暗殺事件的黑幕、參與「地球之友」,還是招集了歌迷們做活體雕塑,將王位置於沙灘上,任潮汐侵蝕,來暗喻自然的不可逆與人類的自大。之前Thom出席哥本哈根氣候會議時,被一個青年領袖堵到,侃侃而談(其實是有點氣憤的):「我被那些政客嚇到了,這種討論毫無意義。」他眼神清明:「環保不只是垃圾問題,而是去想整個人類政經問題。」他明點有錢的犬儒統治者只是覺得垃圾離自己太近,而窮人太遠,如此清後院,任由窮國長雜草的自保做法永遠無法解決環保問題。
他也伸張創作人權利,鼓勵年輕人不要再與唱片公司簽約,因為那是條快沉的大船。「跟唱片公司續約,可以拿到大筆金錢,但會殺了我們的音樂。」說到音樂,他近年變成一個爭議性的人物,他偶爾脫團出輯,有人鼓掌,有人則噓聲不斷,「但我心中有些東西必須要清出,而那些不見得適合Radiohead。」他的憤怒不再那麼親切,甚至招來難以理解的回應,最近Radiohead推出的《The King of Limbs》獲得反應不一,他的蓮花舞也引來部分戲謔,有人開始擔心他把Radiohead帶往不知名的方向。但試想,誕生於70年代的Creep,到現在應該要怎樣的「正常」?
Thom與他的團員都直言在做《Hail To The Thief》信心就都到了盡頭,「我們當時有三個禮拜都無法成眠。」中年的他,承認自己經歷過信心危機,「好像你身為一個搖滾巨星,隨時都要看起來超級自信,但我沒有,我心裡有個蟲洞,隨時都會鑽進去,基本上都是我老婆叫我振作起來的,她跟我說:『Thom,你已經賣了幾千萬張專輯,大家是喜歡你的!真的,快工作!』你有時真不知道在做什麼,做《Hail To The Thief》時,Radiohead好像已經了無生氣,甚至有點瘋狂了。於是我找出一堆未完成或不適合樂團風格的東西閉關重做,出《Eraser》,當時就這樣,要不然就回家。」
對Thom來說,那幾乎是有點被逼使的選擇,我第一次個人演出有點擔心,但重點是你要選擇面對,或是躲起來?」對於身為一個被譽為史上偉大樂團的首腦,Thom必須嚐試脫隊,找回信心,「有一度,我對我聲線也產生懷疑,我在唱迷幻時甚至很有禮貌」。
他沒有要活得像個巨人,很少Enjoy在自己名氣理,「1993年我們《Pablo Honey》成功後,我自負得過了頭,回到牛津後,連我自己都無法忍受,我不要失去生活。」他向來不擅長在名人圈社交,被Kelly Jones、Kanye West等人吐槽過,他說:「我不知道如何傻笑得不像個笨蛋,我也不想成為其中之一。」他的清醒在名氣裡,是個很突兀的事情,人們愛提他左眼開過五次刀的往事,推測他有個善感童年,他笑說:「我都在玩樂高,當時既甜蜜又可愛,抱歉,讓大家失望了。」他知道How To Play Easy,但他不要,十足張愛玲筆下那紅了也像泡半溫澡的人,不天真、一點也不痛快,所以他的歌聲,一開口就蒼涼了。
這樣的人的確有可能窩在家,但他在生氣,「時間快不夠用了,大概只要再50年,人類還相信事情在掌握之中。」他出現在工業國高峰會議的場外抗議人群理,心痛著隔天報紙刊登的不是事實,「怎把弱勢者寫成暴民?」他說。他呼應村上春樹的文章:「世界怎麼如此不安?」Radiohead的音樂跟他自己的作品,顯少是衝動,或過分戲劇化,他們擅長反問跟凝視,一開始這世界對他們就如此陌生,整個球體像個不知所云的囈語者,於是心疼地伸出手來,這一對視,知道自己到死都是個Creep,不限青春期。
Creep是什麼?是跟眾人同床異夢者,卻還愛著對方,化名為Thom Yorke。
(此篇曾刊登在gigs音樂雜誌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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