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本來就是寂寞的動物,快樂是寂寞萃煉出來的,這樣殘酷又真實的法則,在如今不被接受,於是我們怕寂寞到怕到竟讓世間物來收編我們,以品味加法的方式座標我們,我們自動入籠內,然而誰都知道籠中鳥為何唱歌。
萬物如蟬,但這世界似乎永遠在夏天,好熱,欲望熱到燙手了,大量的蟬在「知了」個不停。
一不小心,就快要被各種商品淹沒了吧,你我是否都有這樣想過。我們人類數量粗估有多少,就會製造比這多數十倍的產品,好像隨時都會有大饑荒到來一樣的豐盛,我們像鬼一樣眼饞著那燒臘店吊著的五花肉,要火眼金睛地直盯著那豐盛,看到油滋滋的豐盛滿溢。
好餓啊,滿街的回音都是如此。我們視覺一開啟就是要「吃」,無論鞋子、家具、化妝品、食物、服裝、螢幕上的俊男美女、汽車、便利集點、電玩的點數、黑膠、球鞋、那雪白的蘋果、得來速的愛情….,奇怪,靈魂怎麼還是這麼餓,那就不管神啊鬼的,請再灑點剩屑來吧,我們這群人就快走到霓虹燈的盡頭了都沒被餵飽,燈一黑恐怕就分神,後來影子鋪將過來,撕咬出我們原本赤條條的渺小。
你小時候曾在站在大賣場的中央嗎?這樣的經驗可能比站在星空下還多出許多吧!取代滿天星星閃耀,如今是所有的商品爭奇鬥艷的顏色地環繞著你,走到各種氣味夾雜著冷凍櫃,大量的食物沉寂著,那麼沉寂,幾乎無法辨識它原來還有生氣,另一邊有好多鮮綠的蔬果,它們真的來自於土地嗎?如此濃妝的鮮亮,色素揮灑著童話書中的大自然。在那裡,只有人是相對蒼白的,好多食物,走一圈,餵飽了我們的影子,卻還沒餵飽我們人,影子拖著益發疲了,於是邊試吃一點,邊用拇指破關獲寶物,這城市永遠這麼飢渴著,一邊是沒斷過得流水線生產,另一頭是大量奔騰至酸臭的城市底部,那不知是甚麼地方,我們不時聽到滴水聲,蛀蝕著黑暗,但我們是蛾,只活在光裡。
我還記得日本電影《那夜的武士》有一段對話,故事場景在藍灰色的舊廠區,一間壟罩在廢氣的鐵工廠中,堺雅人飾演的老闆在鑄模,火光吸引了大批螢蟲,旁人問:「很困擾吧?」他無表情地回答:「它們撲火後,是難以想像的臭味。」那是大群寂寞被燃燒的臭味吧!我想。
我小時候是個很孤僻的小孩,孤僻到老師要我到黑板寫自己的名字,我寧可轉過身到外面罰站,喜歡看外面教務人員的行走,姿態洩漏了他們的猶疑、張望,回頭則見同學開始無意識有主從關係,當時不懂人的小動作夾雜了多少情緒,但從此知道人當下不可能只有一種情緒單獨存在著,因此珍惜自己的孤僻,並小心收藏,學生時代,最棒的課程始終來自人,那嘴角那點貪、眼裡走漏的失。
生生不息的寂寞是促使消費的核心動力。
買一把椅子吧,來想像它的桌子,或買一個包包、夢想自己的身分、買一組沙發、期待一個家庭、買一支手機,抓緊著那繁星點點的交友互聯、重新買回黑膠,想找回最早聽音樂的鄉愁、買蘋果電腦、提醒自己是專業的大人,買多件衣服,為幸福加個保險似的…。我們慢慢地以物品像拼圖一樣構築我們的人生形貌,讓這世界可以辨識我們是它的一員,發現拼圖中間的缺塊時,多麼心癢難耐。這社會是我們的母親,我們一定要讓它認出我們,是這家庭的哪一個席位,取決於我的包包。汽車、3C配備與品味。「我思故我在」變成了「我用故我在」。
然而這母體卻是隨時翻臉不認人的,如電影《駭客任務》,你要選擇吃紅色還是藍色藥丸?要回去社會標界你的身分,繼續你眼見為憑的一切,用各種東西標籤你自己,以加法的方式來簡介自己(旅遊的國度、服裝行頭、喜歡甚麼名人、買了甚麼品味等),或是紅色藥丸,知道了哪些是虛構的自己,用減法去除一切可購入的裝飾,那時社會母體將不認你,你無法被辨識,無法跟它其中成員一樣面目全非的相似,串連到電影《鬥陣俱樂部》的台詞:「你擁有過的所有事物,最終都將反過來擁有你。」物質之外,到時自己還剩下多少?多數人不敢問這題,只好持續用加法虛胖自己。
呼應了卡爾維諾的《看不見的城市》一書所寫的:「生靈的烏托邦,不是一個即將來臨的地方;如果真有一個烏托邦,它已經在這兒存在了,那是我們每天生活期間的烏托邦,是我們聚在一起而形成的烏托邦。有兩種方法可以逃離,不再受苦痛折磨。對大多數而言,第一種方法比較容易:接受烏托邦,成為它的一部份,直到你再也看不到它。第二種方法比較危險,而且需要時時戒慎憂慮:在烏托邦裡頭,尋找並學習辨認什麼人,以及什麼東西不是烏托邦,然後,讓它們繼續存活,給它們空間。」
第二種方法令人想到基努李維所說的:「或許,你們需要快樂地生活,我不需要。」如今快樂跟幸福在廣告催眠中,已經被混淆在一起,有它的一套使用說明書,如最好符合如何的形象、有著多少的正面能量等,如《鬥陣俱樂部》泰勒丹頓企圖破解的:「廣告引誘我們買些不需要的東西,而歷史遺忘了我們,在這時代沒目的、沒地位,我們的大戰只是我們的心靈戰爭,我們的恐慌是我們的生活,你的生存讓你遺忘了你的才能。」而不斷的購物是為讓我們麻痺,像羅馬當初建構競技場一樣,這樣大眾就忘記他們該追求的是甚麼?層出不窮的新品也讓我們忘記思考,我們像古羅馬競技場上的熱血觀眾,等著夢幻新品出現格鬥場,打著跟我們人生無關的仗,直到自己已失去沙場都沒發現,人們多麼容易各種政商獨裁控制,只要讓物質誤導他們生存就是「同中求異」,只要多個領帶、跑車就可以達到,然後巧妙掩蓋生命的真相:異中求同。人們就會跟著吹笛手乖乖地走。
因此你就注意到那些新出的3C商品,就像大人的糖果鋪一樣,幾乎沒有一樣商品是關乎我們的存在,其實更關乎著我們的許願,一次消費許了一次願,這霓虹從來不關的城市,上面總寫著::「只要擁有…,你會更好」,許願池深如井,你聽不到回音,於是再下單,商業大神香火鼎盛,信眾絡繹不絕。
浪費,是這個世代唯一高潮,你看商品的競技場時時又開新的秀,電視購物節目狂熱呼喊著:搶購開始了。是跟著世界瘋狂好還是自己寂寞好?如他人的鼎盛,如你我的荒蕪,我們沒有別的選擇,你想要喬裝入這場化妝舞會?但我相信,寂寞,仍是最可靠的朋友,快樂從不在別處,它認得寂寞。
(本篇曾刊登在誠品的刊物 提案 中)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