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代,什麼樣的憂傷是寫實的,悲劇不屬於小人物,他們不夠戲劇性,不夠取悅觀眾,他們的跌撞頂多是統計學。Hurts的音樂唱的就是這樣的不安,姿態卻是布爾喬亞的優雅地喊:「失火」,多適合這時代,我們正跟科技玩一場看似穩輸的賭局,網路上有太多的刺激,每個人的真實以後只配額到半滴眼淚。
有時我們聽〈背叛〉那類痛歌,是因我們有餘裕閒情,但多數時候,Hurt就是在那裡,它無可名狀也無法處理,可怕的是,它還不特別,等著被編入統計學一環。
把憂傷巨量且放大化,以為自己很大,觀眾很多般的戲台子濫情,是娛樂產業最常用的方式,那比較簡單,處理的刀功可以粗糙些,將類似的感覺套用就好。但我們一般人的憂傷不是這樣的,小人物通常精明地(小人物必須精明)迴避掉自己的脆弱,多數時候無視其存在(讓瑣碎帶我們運行),只允許自己在某個安全的時空,用餘光瞥到自己難以分解的團塊式不安。這城市的大人幾乎都這樣處理,如同鏟雪的儀式,為的是知道下一場雪終究要降臨。Hurts樂團的音樂有點像這樣,以不足為奇的聲調與音場,不讓小人物把自己放大,如此你才甘心降落,混沙濁水地往前走。
而那些灑狗血、爆漿的悲傷娛樂,是飯後消遣,頭皮屑一樣,大戲唱完無足輕重,因為它們被分門別類得太清楚了,家族失和、失戀…。那只有在救國團情境,憂傷才能被條列得那麼清楚,一是年輕、二是那具有表演性質,渴望以與世界不同調來展現自己的特別,像孔雀開屏般美化自己的悲傷。
但所謂的成人,則早被訓練得如何將自己的悲傷快速掃除,以免佔到日常軌道,這點來自曼徹斯特的Hurts(傷痛樂團)呈現得很好,以一種冷鬱的音場、抽離的語氣,唱出旁觀席的角度,演的人通常不知哭天搶地地收尾,台下觀眾隨意選取的無謂,網上太多情感氾濫、自我申明…,個體從沒如此渺小過,當你一心想搶位,你就被遊戲Format了。
因此Hurts的音樂跟其他時代憂傷教祖不同,之前R.E.M.、Johnny Cash的傷心是帶點哲思的老靈魂,停下來抽根菸斗的溫柔靜默。但Hurts反應的是這時代,快速的光影,人類被符號化的稀薄,ipad的即將鋪天蓋地,展示的是種「快與便利」的奪目光芒,心智追逐的激越繁華,像開快車,四目所及都是眼球快速瀏覽的風景,但「快」也是種去蕪存菁,所有看似浪費的情緒與平庸,都會被切割處理。深怕「平庸」,等於是人類拒絕看自身,於是只好「表演」,以及急於複製別人的特色,我們將會來到因擁擠而沒有主戲份的時代舞台。這很像Hurts講起孕育他們的那個霧濛濛的工業城市曼徹斯特,團員Theo說的:「這城市在乎的是成長,而不是修復。」所有螺絲釘要卡緊的地方,強調的是跟上腳步,他形容那地方樂觀到簡直有點淒涼,「落單」是常有的隱性恐慌,而另一個團員Adam說:「我著迷的是種統計學。」他們曲調鋪陳的是藍領階級永遠坐不穩的不安,歌聲是小布爾喬亞冷靜的隔岸宣言,對這樣一頭熱的地球,他們的作品像分手前給它的最後一首情歌,於是慰藉了還在躊躇的落單者。
無疑問的,態度似先知,儘管某些歌詞有點老套、迴聲有點龐雜,但他們對憂傷的冷處理,加上型男包裝的俐落,昭示著這時代的斷尾求生概念,科技耀眼如鋒刃,讓人類情緒引誘得既拖拉又躁進,與科技明快對反,成為一種集體往下拉的漩渦,人因速度匯流,大量匯流就成為愚蠢,像鮭魚排卵般亢奮。布爾喬亞通常很犬儒,但他們對悲劇通常命定得很準,這就是Hurts。人類發明各種東西讓自己離慾望更近,其實都在證明更遠而已。
(本篇2010曾刊登於GQ雜誌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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